花羅幾人的目的地本就是鏡塘縣,被信使的線索引到蓮塢實屬偶然,待到發現此地恐怕是個巨大的賊窩之後,便更沒有在此逗留的必要了。
能套出話來自然好,但若為此打草驚蛇卻實在是得不償失。
既打定了主意,幾人便真的將自己當成途經此處的旅人,從街上逛了一圈之後便再沒有出門亂晃,連晚飯都是在房中用的。
可誰知道,他們不想找麻煩,但線索卻偏偏自己湊到了眼前來。
正值夜半時分,萬籟俱寂,花羅耳朵尖卻突然輕輕一動。
客棧大堂的方向傳來了一陣人聲。
那聲音敷衍地往下壓了壓,實際上比放聲交談也沒差多少,在寂靜的夜裡傳得老遠,讓人不由覺得來客像是被奉承慣了,絲毫都不知道什麼叫做顧忌他人。
花羅悄無聲息地從樑上翻了下來,輕輕貼上了門縫。
燈火昏暗,看不清來人的模樣,卻聽見個熟悉的聲音勸道:「人多眼雜,還請貴客移步吧。」
花羅挑起眉梢,她聽出來了,說話的正是去京中傳遞消息的信使!
她腦子裡飛快地轉動起來,既然稱作「客」,就說明並非是那伙逆賊的一份子,但能讓原本自視甚高的信使放低姿態,可見這位客人又對於他們十分重要……
腳步聲自遠而近,從上房旁經過。
花羅屏住呼吸,透過細細的門縫窺視出去。
黯淡的提燈搖晃,几絲昏沉微光隨著步伐的晃動零零碎碎散落在「貴客」的臉上。
花羅終於看見了他的面孔。
那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,面白無須,衣衫錦繡,手中搖著把山水摺扇,神色倨傲。
而他腳下穿的是軟底的緞面鞋子,上面並沒有明顯的灰塵。
也就是說,他要麼就住在這鎮子里,要麼就是乘坐馬車而來。
五六個警惕的護衛簇擁著青年貴客進了走廊盡頭的一間空客房,兩人自覺地守在了門口,剩下的則每隔十來步留一人,確保走廊與大堂中有任何動靜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。
花羅慢慢地退了回去,按下了偷聽的念頭。
但片刻之後,她卻驀地諷刺一笑,小心地推開了窗子,確定樓下無人監視便悄悄翻了出去。
正如她所料想的一般,客棧馬廄中停著幾匹馬並一駕馬車,或許是為了返程方便的緣故,馬匹甚至都未卸下鞍轡與挽具。
花羅心中便有了數,無需飲馬餵食的話,那位貴客的來處距此定然不會太遠。
她正要溜上馬車探查一番,可剛摸到旁邊,卻突然聽見一聲嘆息,她連忙閃身避到樹後,下一刻便見車窗垂簾被掀開一角,皎皎月色下露出了半張美人臉來。
那嬌俏的美人含嗔帶怨地輕哼一聲:「三郎也真是的,說要帶人出城賞月,拖了大半個月,好容易出來了卻又是這般,哼,盡會誑人!」
車中另一個更加清脆稚嫩的女聲卻笑道:「這陣子娘子看得緊,若不是有正事要辦,三郎哪有機會出來,你就知足吧,好歹三郎還記得答應你的事呢,哪像奴這樣的小婢……」
第一個女聲調高了些:「可別自謙了,你當別人都是傻子,不知道昨日書房裡……」
帘子啪地被甩了下去,聲音被遮擋大半,接下來就只能聽見隱隱約約的爭風吃醋了。
花羅揉揉耳朵從樹後走了出來,若有所思。
沒過多久,客棧門開,剛剛那群人又走了出來,應當是已經談完了所謂的正事。花羅隔著人群最後看了「三郎」一眼,輕手輕腳地原路回了房。
翌日一早,攜妓歸家的呆書生便結賬退房了。
掌柜好似有些驚訝:「不是我自誇,敝地雖小,但風景還算不錯,客人真的不再住上幾天到處遊覽一番?」
花羅連忙擺手:「不了不了!」
說完,似乎發現自己拒絕得太生硬,不禁尷尬地轉過頭去,輕輕拍了拍身旁女伴的手背,像是安撫。
掌柜餘光向旁瞥去,見角落處「廚子」也面色有異,便清了清嗓子,笑問:「怎麼?客人可是有什麼難言之隱,或是小店招待不周……」
花羅一僵,憋紅了臉:「沒有沒有,只是趕著歸家罷了,並無他事。」
掌柜便又笑了,狀似無意地瞅了眼將面容隱在輕紗之後的梁楨:「客人有所不知,再過兩天敝地便有一場廟會,要抬著土地神遊街,大夥都說每年此時祈福求子都極為靈驗——啊,對不住對不住,我失言了!」
花羅立即變得更加尷尬了。
偏偏此時梁楨又扯住了她的袖子,似乎對掌柜的提議頗為意動的樣子,花羅面色發白,罕見地甩開了對方的手,把人拽開幾步,壓低聲音:「你難道不知道……你到底是想要求子還是後悔跟我……還在等著那個……」
因為離得稍遠,掌柜聽得斷斷續續,但也大致猜到了他們趕路急乃是因為在躲避什麼,正在琢磨,耳中突然鑽進了兩個字。
——「三郎」。
掌柜心頭一跳,不自覺地抬頭盯住了梁楨。
裊娜纖秀,風姿綽約,與即便面容隱藏在冪籬之下,但單憑身段就能猜到這是個怎樣的絕色美人。
掌柜喉結滾動了下,覺得口中有些發乾,連忙深吸一口氣穩了穩神:「敢問幾位可是從東邊來的?」
花羅警惕地閉了嘴,將梁楨半護到了身後:「不是不是,勞煩掌柜快結了賬,我們還要趕路呢!」
此後無論怎麼試探都不再搭話了,付完了賬便狗攆著似的上馬跑了。
廚子從角落走出來,眉目陰沉:「我去跟一段看看?」
但這個提議卻被掌柜否決了:「別橫生枝節,辦正事要緊。」他嗤笑一聲,望著花羅背影的眼神格外不屑:「不過是個怕被人從碗里搶食的蠢貨罷了!」
卻不知他口中的蠢貨剛剛離開蓮塢鎮的地界,便收起了那副色厲內荏的模樣,嘴角似笑非笑地勾起:「原來是東面啊。阿楨,東面最近的城池在何處?」
梁楨像是早已把輿圖刻在了腦子裡,聞言立即回答:「從此地向東,東南十里沿湖有四座村落,村民多以捕魚或養桑為生。此地正東三十里,乃是桐山縣城池所在,如今戶口將近三千。若向東北,則有另一水鄉小鎮,名為……」
「等等!」花羅忽然打斷她的話,「你剛剛說桐山縣?」
梁楨頷首:「正是如此,你知道那個地方?」
花羅還沒回答,另一邊阿玉已先愕然道:「上次去南疆的時候,郎君拿的那份名單上就有桐山縣令!」
梁楨素來住在京郊,對大半年前京中發生的事情並不了解,更無從知曉裴簡死後容祈查到的事情,花羅便咽下了本來打算說的話,順著阿玉的話簡單解釋了一番,最後皺眉說道:「如今這個新縣令雖然暗中做了不少缺德事,但他就任此地乃是先帝親自決定的,與我伯父毫無關係,所以我們從沒想過此人也可能與逆賊有關聯。」
梁楨會意:「除了桐山,還有哪幾個地方?」
然而聽花羅一一複述過之後,她卻搖搖頭:「另外三處都不在方圓三百里內,只怕不是咱們要找的地方。」
那麼這個唯一在可疑範圍之內的桐山縣,還有很可能是桐山縣人的「三郎」,又究竟在整件事情里扮演了怎麼樣的角色呢?
花羅一時想不通,攥緊韁繩慢慢吐出一口氣:「無論如何,還是先去探一探那位『三郎』的底再說。」
幾人本來以為僅僅靠這樣一個稱呼尋人必然十分麻煩,可誰知,剛到桐山縣,正打算找個茶樓食肆套話,就突然被人喚住了。
那是個鬢髮斑白的老說書人,也正要進茶樓,見到花羅一行人,卻連忙住了腳,慌慌張張地把幾人拽到一邊,左右瞧了瞧才壓低聲音問:「小郎君是外鄉人吧?」
花羅:「老丈如何知道的?」
說書人咂了咂嘴:「唉呀,我如何不知道!」他先指指梁楨,又回身指向街上:「你看看這滿城裡哪有一個平頭正臉的女郎敢這麼出來的!」
花羅一怔,若有所悟:「是因為那位?」
說書人見到她比出的三根手指,面色驟變:「你既然知道,為何還……」
見他誤會,花羅連忙解釋:「老丈莫要誤解,晚輩只是曾聽人提起過幾句,但沒想到事情竟這般嚴重。還請老丈不吝賜教,那一位到底是怎麼回事呀?多知道些,我們這些無權無勢之人也好提前避一避。」
老說書人的神色這才緩和些許,卻也不肯多說,只連連搖頭:「說有何用,胡縣令半生只剩下了這麼一個兒子,別說一二女子,就算是要天上的月亮也會架著梯子給他摘下來!老朽勸這位小娘子還是別出門了,你們啊,若是能走就早些離了這地界吧!」
說完,也不管花羅等人在背後怎麼喚他,只轉身飛快地走了。
梁楨不禁摸了下自己的臉,蹙眉道:「阿羅,若那胡三郎酷愛女色,要不要我去……」
花羅倏地扭頭看她:「老子還不至於靠賣媳婦換好處呢!」
梁楨:「……」
阿玉撇嘴,陰陽怪氣地哼了聲:「你的媳婦還真多!」
花羅一把攬過他的脖子,笑道:「怎麼了,替你的『阿楚姐姐』抱不平呢?放心吧,他賢良淑德得很,定然不會爭風吃醋的。」
阿玉簡直要把白眼翻到天上去。
但緊接著,花羅就收了戲謔之色:「走吧,按那老丈說的,你們去客棧好好藏著,小心別被胡三逮到了。」
「那你呢?」阿玉奮力從她的手底下掙脫出來,硬梆梆地問,「你又要去做什麼壞事了?」
像是怕讓人誤以為自己的話是出於關心,他又趕緊補充:「我是怕你打草驚蛇,讓郎君遇到危險!」
花羅垂眸笑了笑,摸向不離身的鞶囊:「放心吧,我心裡有數。我只是去給那位比我媳婦還多的胡三郎的親爹送一份大禮而已,畢竟禮多人不怪嘛。」